中國互聯(lián)網20年:一個青蔥少女的逃亡愛情
一
2011年,高考結束。二次高考的我,再一次灰頭土臉地從考場走出,一臉失意。
我不是一個沉溺網絡的孩子,當別人每天登QQ,刷微博的時候,我抱著一大堆參考書,啃一個個永遠弄不懂的數(shù)學函數(shù)。
我以為我的青春會這樣一直單調地重復下去,背書,做題,考試……考試,做題,背書……然后紅著眼睛,看自己最好的朋友,成績一直高升,自己像蝸牛一樣,一點點吃力地往前趕。
2011年3月,50塊錢從地攤上淘來的Mp3終于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母親說,她要出去打工,等我考上大學了,就有錢交學費了。我沒吱聲,低著頭,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好朋友父母每周大包小包來探視她的樣子。
我抬起頭,淚水在眼睛里打圈圈,嘴角卻牽出一個勉強的弧度。我說:“媽,你走吧。要不整天滿身的蒜味,熏得我眼睛疼!”
母親眼里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恢復平靜。枯樹一樣的手,從皺皺巴巴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個淡黃色外殼的聯(lián)想手機,使勁兒塞到我手里。
“沒錢了,給我打電話。”母親抬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捋了捋鬢邊有些發(fā)白的頭發(fā),看看天,終于說了句:“不早了,回去看書吧。”
幾個同學交頭接耳瞅著我和母親竊竊私語,最后捂著鼻子厭惡地走開。母親每天在早晚市上擺小攤,每次路過,都會看見母親聲嘶力竭地和人討價還價。母親嗓門大,聲音卻像男人那樣宏重。
每次,我都選擇多繞幾里路,越來越重的自尊心,讓我沒有辦法面對自己有這樣一個不堪的母親。是的,不堪。
我低著頭,使勁摳著手指。理智告訴我,這是母親最后一次來看我,我一定要說些什么的。班里一向喜歡取笑人的王大嘴沖著我喊:“喂,尹冰,還不回去幫你媽賣大蒜?”
母親像是發(fā)了瘋的母獅子,對著王大嘴的方向破口大罵。我們像街上耍猴的一樣,被越來越多的人圍觀,越來越多人對著我和母親指指點點。我看到他們眼里的訕笑和輕蔑,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你快走吧,丟死人了!”我跑開,留下母親怔在原地。
母親不是一個粗暴的人,但生活,把她原有的女性溫柔的那面一點點磨平。父親的突然離開,母親哭啞了嗓子,一夜之間,她就像變了一個人。每天鹽水不進,看著父親的靈位發(fā)呆。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黑色,我從來沒覺得家里那么冷過。我學會了上網,在煙氣熏天,污濁不堪的網吧里,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父親的死就像鋼針一樣,硬生生地插入我們的生活。母親開始變得吝嗇,一件衣服,從高一穿到高三,又從高三穿到高四。
我開始像個男孩子似的活著,把頭發(fā)剪到最短,不再注重穿衣打扮。省下來的錢,全部砸在網吧黑哥的手里,換一個又一個迷醉的夜晚。在揮霍青春這方面,我是行家。
我不知道母親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買了這部手機。盡管是二手的,恐怕也要三四百。還記得,我省了一個月的晚飯錢,買回那個Mp3時,母親三個星期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母親走的時候,沒讓我去送她。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到車站,母親正在一堆人中,往南下的汽車上擠。
她瘦小的身子夾在一群人中間,一手使勁拽著尼龍袋子,一手扒著車門,一邊大罵后面不斷擁擠上來的人。人群中傳來對母親滿身大蒜味的厭惡聲夾雜著對如此瘦小一個女人渾身爆發(fā)出來的悍婦味道的驚恐。
我在站臺后面,淚水再次模糊了眼睛。只有我知道,在母親彪悍的表象下,隱藏了怎樣一顆脆弱的心。我不止一次在深夜聽見母親對著父親的靈位嚶嚶哭泣,她的改變是那么迫不得已。就像我一下子把自己活成了別人眼里的“臭小子“。
二
2011年4月,高考倒計時不到一百天。
我沉溺網絡,不可自拔。
母親每星期一次的電話,漸漸變成兩個星期一次,三個星期一次。最后一個月,也接不到母親的電話。
而我,只有在又沒錢踏入網吧門口的時候,才會撥通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母親知道我忙,卻不知道,我盼著她回來。
每天看著身邊的同學,像小鳥一樣,一個個偎依在父母的懷里,近乎撒嬌地匯報自己一個月,一天甚至一個小時的學習狀況。她們的母親會疼惜地摸摸她們并不發(fā)燒的額頭,眉頭時皺時蹙,滿眼都是化不開的柔情。
我像一個獨行者,假裝毫不在意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甚至跑過,那樣的眼神對我像沾了蜜的利劍,只會把我原本調整好的情緒,割地七零八碎。
我一氣跑到教學樓后背陰的墻角,蜷縮在那里,手里握著手機,像受了氣得孩子。“嘟……嘟……”的兩聲長音后,是母親有些氣喘地焦急聲音。“冰,又沒錢了吧?你先等等,過了這兩天忙的時間,我就找人給你打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忙音。
我想告訴母親,今天是我的生日。每年的此時,父親會用木頭刻一個小人或者一個動物,父親的手很巧,能變出很多讓人意料不到的驚喜。我窩在父親的懷里,幸福地感受他硬硬的胡茬在臉上摩挲,這時候母親總會嗔怪父親,把我嫩嫩的臉蛋劃出清淺的印痕。
母親會寵溺地摟著我,拿出煮好的鵝蛋。家里窮,生日的時候,只吃得起鵝蛋,還是家里僅有的一只瞎了一只眼睛的大白鵝下的。母親很精心地喂養(yǎng)它,它是我們一家人的營養(yǎng)來源。
我們坐在一起,我吃第一口,母親第二口,父親第三口……每次,父親都小雞啄米似,輕輕地咬下一點蛋清,接著就連連擺手,說自己不愿意吃這些東西。我和母親相視一笑,他是想留給我們。
我撒嬌地把剩下的一大口鵝蛋都塞到父親嘴里,然后大笑著跑開,滿天都是我銀鈴般的笑聲……
父親說:“丫,爸讓你受苦了。但爸保證,日子會好起來的。“我望向母親,她回過頭,用沾滿煙灰的圍裙揩眼淚。母親說:“你爸這人……”就兀自進屋繼續(xù)做飯。我抱著父親的脖子,良久無言。我相信父親,會好起來的。
但現(xiàn)在,我一個人蜷在冰冷的墻角,冷風嗚咽著?;貞涀屛彝纯?,淚水在臉上亂爬,模糊中,我好像看見父親,看見母親,他們說:“丫,會好起來的。“
我再一次逃課了。不為上網,是想給自己慶生。
自習室里嘩嘩的翻書聲,讓我疲憊。倒是這黑暗,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讓我更看清自己。
老班說:“尹冰,你的數(shù)學再不及格,高考沒戲。”我倔強地抬著頭,沒有人知道我為了數(shù)學有多拼命。一個暗黑色的小手電筒,一星期要換四節(jié)電池,床頭沾滿了形形色色的數(shù)學公式,甚至走路,吃飯,上廁所,腦袋里都在想著卷子上的數(shù)學題。
可我的數(shù)學還是不及格,從來不及格。
我的同桌是個厲害的女生,每次都一邊饒有興致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白開水,一邊看剛發(fā)下來的數(shù)學卷子,用大紅筆瀟灑地寫著145。然后微蹙著眉抱怨:“你看,太討厭了,我又錯了一個選擇題。”
之后就是一大群蒼蠅,在我身邊嗡嗡地亂叫,圍著同桌亂轉,順便充滿同情兼嘲諷地掃一眼我卷子上紅地血一樣的75。
在高考的獨木橋前,她們的矯情讓我作嘔。
我開始厭惡周遭的一切,網絡的虛擬,讓我感到真實。
我?guī)缀醢阉械臅级言谧雷由希拿姘朔?。只在中間留下一個能放開手機的位置。這樣,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上課的時候上網。同桌對我永遠都是側過身子,低著頭,冷的像一座冰山,這讓我感到慶幸。
手機不能打游戲,我就一本接一本的看電子書,找陌生人聊天。累了,就倒在一大堆復習資料上,睡得暗無天日。老班無奈地掃了我一眼,在他的名牌大學榜上,我一開始就是個過客。
母親總是在我睡得昏昏沉沉的時候打來電話:“冰啊,錢打過去了。”母親在電話那頭聲嘶力竭地喊著,旁邊傳出機器的轟鳴聲和一群男人的叫嚷。“我得去打灰,你好好的。”
電話斷了,我的夢早已醒了大半。眼前又浮現(xiàn)出母親在工地上顫巍巍的影子。毒辣的太陽底下,身上曬出一層層細密的血泡,搬磚,活水泥,打灰……躺在冰冷的硬地板上,用一件揩滿汗水的粗葛衣,蓋住眼睛。下班后,來不及吃飯,灰頭土臉地央求包工頭預支兩個月的工資,打給她不成材的閨女。
老師唾沫橫飛地在講臺上講著高考常見題型,我看著老師一張一合的嘴,腦袋嗡嗡的,聽不見一個字。新買的本子,放在桌上,眼淚掉在上面,很快氤氳成一朵奇形怪狀的花。
我知道,我是個矛盾的人,這矛盾,讓我時時刻刻不安。
“天下“發(fā)來消息的時候,我正站在開的絢爛的桃花下面,風過,花瓣簌簌地往下落。像極了一個人的眼淚。
我對“天下”說:“我學不下去,可別人都在學習。”
他說:“沒有誰能改變誰,最后的救贖,是從自己的內心尋找力量。“
4月,我就這樣“混”過去了。帶著對母親的滿心的歉疚和自己的不由自主。
三
沉溺網絡很容易,想要戒掉,很難。
那感覺就像吸了鴉片,會上癮。
我盡全力每天把自己的時間安排的滿滿的,讓自己沒有喘息的機會,沒有喘息的機會去想著打游戲,聊天。
誰說過,人的悲哀在于被自己曾經厭惡的東西捕獲。我曾經親眼看見村里大志因為偷錢上網,被父親失手將腿打斷。我看著他躺在地上疼地渾身痙攣,他父親抱著他,嚎啕大哭。
那時候我就覺得,網絡真是嚇人的東西。我以后一定不碰它。言猶在耳,我卻沉溺在網絡不可自拔。
我需要它,需要它給我現(xiàn)實給不了的安慰和勇氣。也許人最大的悲哀不是被自己曾經厭惡的東西捕獲,而是眼睜睜看著自己沉淪,卻無能為力。
被安排的滿滿的時間表,只堅持了半天。晚上,趁門衛(wèi)不在的時候,翻墻出去。墻外面,是全校出了名的混混頭—狠哥。他真名叫張痕杰,大家掐頭去尾,都叫他狠哥。我沒看見過他用刀子捅人的情景,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冷酷起來,比誰都無情。
狠哥說我很特別,他說這話的時候,嘴里叼著煙,眼睛斜睨著瞅我。我正和“天下”視頻,“天下”說他想看看我,我沒發(fā)照片,直接視頻。
電腦里的“天下”清清爽爽的,一副粗框黑邊眼鏡,鼻子高高的,嘴唇很薄,眼睛小卻很有神。說實話,看到他的那一瞬,我想哭。有一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的感覺。
狠哥指著“天下”,朝地板吐了一口唾沫。
狠哥的臟話還沒說出口,“啪”的一生脆響,我的手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電腦里傳來“天下”的一聲尖叫,網吧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狠哥瞪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憤怒,甚至已經做好了挨揍的準備。那一刻,我忘了畏懼,昂著頭,眼神堅定地回望著他。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我會那么激動,為了一個陌生的網友,得罪一個最不能得罪的人。“天下”讓我想起父親,他和天下一樣,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戴著一副永遠都擦不干凈的眼鏡。眼睛很小,眼神卻犀利。父親說他該是去學堂教書而不是去煤窯背煤。
父親是患塵肺病去世的,臨終前,父親不停地咳,不停地咳……最后咯出血來,卻還是不能好好地吸一口氣。喉嚨像被人狠狠地捏住,臉被憋得紫漲。
一瞬間,我想到很多事。對“天下”的不尊重和對父親的不尊重沒什么兩樣。
我看著狠哥,淚水順著臉頰流到嘴里,雙手用力攥緊,卻還是忍不住顫抖。我克制著,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爬了一臉的眼淚,卻還是控制不住。狠哥看著我,終于還是回過頭,摔門而去。后面跟著的十幾號人,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一腳踢翻前面的凳子。
“天下”發(fā)過來一個抱抱,綠色的小人,雙手不停地擺動著,我破涕而笑。
后來,我再沒去過網吧。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天下”,他跟我說,他會擔心。
狠哥沒再找過我,偶爾碰見,也不再像以前一樣,摟過我,和那些跟在他后面的兄弟說:“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們的嫂子。”
我的生活就這樣步入了正軌,和別人一樣,緊張地忙著考試,復習。累了,就到QQ上和“天下”天南地北的瞎聊幾句,他很幽默,會哄女孩子開心。
他說:“尹冰,你真的是個特別的女孩。”這句話狠哥也對我說過,我不知道自己哪里特別,也不想問。只是笑笑,如果我的特別能讓你喜歡我,就已經很好。
高考倒計時45天,我給“天下”發(fā)過去一個再見的表情。他說得對,真正地救贖,得靠自己。雖然開始的有點晚,但畢竟有了開始。
“天下”郵寄過來很多參考資料,還有一封信。素白的紙,金蛇狂舞的字。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真名叫車辰天。
我沒回信,也沒上網打個招呼。很多時候,我是個很絕情的人。
手機被我鎖在一個漆都快掉光了的紅匣子里。那是母親從娘家?guī)淼?,里面曾經放著一個白玉手鐲,月亮一樣乳白色的光暈,總惹人遐想。
父親去世的那年,母親賣掉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只有這個紅匣子,因為太破舊,被買走鐲子的那個人退了回來。
當我把手機放進去的時候,就像母親放鐲子時那樣鄭重。我和“天下”說過,等我高考完了,再聯(lián)系。
“天下“說,不走到最后一步,誰都不知道結局怎么樣。
2011年8月,我被一所??茖W校錄取。從學校出來的那一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種春風,不下秋雨。種下蒺藜,就要收獲它的刺。有時候,結局怎樣,無需走到最后!
我以為我會哭,但眼睛很干。除了行李和幾件衣服,從學校唯一帶出來的就是那個紅匣子和“天下“的那封信。
2011年,我和網絡相遇,和高考擦肩。
自始至終,對我的高考成績,母親什么也沒說。
開學那天,母親把我送到車站,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幾百塊錢和幾張毛票。學費前一天晚上被母親用針細細地縫在內衣里。
車子快啟動的時候,母親從外面又跑回來,手里抱著兩瓶礦泉水。嘴唇被太陽蒸地發(fā)白,裂出好幾道小口。
我坐在車窗里,看著車窗外的母親氣喘吁吁地把水遞給司機,讓他轉交給我。我別過頭,淚水還是順著鼻翼滾到嘴里。
我想,我真的是個不孝的孩子。
網上說,90后的孩子是最沒希望的一代,面對緊迫的未來,卻不思進取。
我應該是90后中,最大的敗家子。
#p#
四
安妮寶貝說:“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業(yè)力里,努力地活著。”
我的業(yè)力,就是不斷地打工,不斷地賺錢,不斷地攢錢。
我成了全宿舍最摳門的姑娘,而事實上,我也從沒大方過。不是不想,是沒資本。
宿舍的姑娘們用幾千塊錢,換滿衣柜的衣服,春夏秋冬,從短袖到長衫,從雪紡裙到羽絨服。我依然穿著高中時的校服,我行我素。在別人眼里,我不再特別,是個異類。
住在床下的玲子對著全宿舍人撒嬌:“唉,這次放假,我媽只給我買了一雙500塊錢的鞋。估計這是我穿過的最便宜的鞋子了!”說完,假裝不經意地瞥一眼我的那雙放在墻角的綠色軍訓鞋,嘴角劃過一絲戲謔的笑。
那雙500塊錢的鞋,放在精致的鞋盒子上,再也沒被穿過。
當我第三次把磨開了膠的鞋拿到老大爺攤位前時,他眉頭皺了皺,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后用細密的尼龍線縫了。
卡里的錢,在我近乎摳門和拼命攢錢的狀態(tài)下,每個月呈百位數(shù)增長。看著那一大堆數(shù)字,就好像看見秋樹上慎重地結滿了紅紅的果子。對于莊稼人來說,有了秋實,寒冷的冬天,才能過的安穩(wěn)。
我想象著自己拿錢交學費的豪爽樣子,而我的母親,也終于不必再挨家挨戶替她的女兒懇求央告。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弓著背,滿嘴討好的像鄰里親戚借錢的樣子。沒有人愿意把錢借給母親,“一個女人帶著一個沒有未來的孩子,借給你,你能還嗎?”
母親囁嚅著:“能,會還的“
母親說:“冰,去到學校,沒錢了打電話。”而從步入大學校門的第一天起,我已斷了再向家要錢的念頭。
我拼命學習,不放棄任何細小的時間。我不知道這樣的補救還有沒有用,我只想成為一個有未來的孩子,一個能給母親未來的孩子。
我沒有朋友,沒有交際圈,沒有參加社團,甚至很少上網。我努力把自己長成在沙漠里的一叢荊棘,沒有水,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到“天下”,想到那個叫車辰天的男孩子。我重讀高四的時候,他已經考上了北京大學,本碩連讀。他說他會在北京等我,他相信我,一定能做到。
被人相信的感覺很美好,但我把他的好意都辜負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他,為了那可憐的自尊,是的,自尊。
重新登錄QQ后,才發(fā)現(xiàn)留言簿里全是他的身影。
2011年5月3日,加油啊,妮子!
2011年5月4日,今天累嗎?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2011年5月5日,丫頭,記得好好吃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
2011年6月8日,祈禱。
2011年6月9日,下雨了,雨過就會天晴。
……
2011年7月28日,丫頭,高考過去一個多月了,頭像還灰著,心里懸著。不管結果如何,記得,人生就是盡人事知天命。
……
我一條條翻看完,新買的紙巾,早已用去了大半,心里有什么東西溫柔的生長著。正看著留言簿發(fā)呆,“天下”的頭像忽然亮了,我心里“砰砰”跳著,手指顫抖著摁下數(shù)字5。
“尹冰,近來還好嗎?”
“知道你沒在,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今天有人問我,有沒有喜歡過的女孩子,我突然就想到了你。呵呵,好奇怪,感覺這個號應該都被注銷了,只有我還留著。”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重重地砸在手機上。“天下”的頭像灰了,我才知道,原來他在自言自語。
天下的QQ簽名,“我在懷念,你不再懷念的。”像一根銀針,細微卻剛硬地插在我心里。他的煎熬那么深,這世界上,我又多了一個對不起的人。
大學里的戀愛正常而普遍。車辰天,我喜歡他,卻不知道拿什么來愛。童話里的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總是能得到最圓滿的結局。可回到現(xiàn)實,灰姑娘往往會因為那雙缺失了的水晶鞋,永遠和王子生活在兩個世界。
為了那雙水晶鞋,我比以前更拼命地打工,賣豆?jié){,刷盤子,發(fā)傳單,擺地攤,應聘臨時導游……我想,等我的卡里攢夠了四位數(shù)時,我就答應“天下”,做他的女朋友。
我要給自己買一身漂亮的衣服,買一雙夢寐以求的靴子和一套簡單地化妝品。還要有一個包,里面裝著那封他寫給我的幾乎快被風干了的信。
我要很美好,很美好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我知道,他會等我。
五
2012年10月15日,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凌晨4點,我從被窩里昏昏沉沉地爬起來,寢室的人還在睡著。感冒害的我不停地流清鼻涕,嗓子疼地難受。我從櫥子里拿出母親親手給我打的棉線帽子。母親打好后一直舍不得戴,卻沒想到,它竟成了我的噩夢。
新找的兼職在離學校兩站地的潤發(fā)超市門口,一個面積不過十平方米的早餐車。每天早晨我要趕在五點之前把所有的早餐備好,然后加熱,賣給沒吃早點的路人。
月工資900加5%的提成。和每小時5塊錢的臨時工相比,這個工資對我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盡管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但我卻甘之如飴。
如果不是10月15號的那次事故,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得很美好。
災難來的太突然,我只記得“砰“地一聲,伴著臉上的灼痛和我”啊“的一聲慘叫,火苗迅速竄上帽子,我聽到茲茲啦啦的響聲和一陣頭發(fā)伴著毛線的焦糊味。我用力地撕扯著帽子,一滴又一滴滾燙的黑油落在臉上,手上。帽子粘在頭上,我哭著,喊著,撕扯著,那一刻,裝在我心里的是已經不是疼痛,是滿滿的恐懼。
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凌晨五點的街道,到處都緊閉著大門。眼淚順著眼角肆無忌憚地在臉上蔓延,被燙傷的臉,像是刀刻一般。我喊救命,沙啞的嗓子卻再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從醫(yī)院醒來的時候,疼痛已經占據(jù)了我的所有意識。滿臉纏著紗布,到處彌漫著一股藥水味。醫(yī)生說送我來醫(yī)院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去買早餐時,發(fā)現(xiàn)了躺在路邊昏迷不醒的我。
公司的人來過幾次后,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醫(yī)藥費是一筆很大的費用,公司的業(yè)務部經理說因為我是臨時工,沒有合同,所以他們只能幫我到這。從醫(yī)院離開的時候,他放到床頭1000塊錢,我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醫(yī)院說我必須得通知家屬,要想恢復,必須做手術。
“做完手術后還能恢復的和以前一樣嗎?“聲音打著顫,但盡力保持平靜。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軟弱。
“送來的不及時,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不過,我們會盡力的。“我的眼神黯了下去,一種不好的預感告訴我,我和”天下“永遠都不可能了。
拆紗布的那天,醫(yī)生特意把我安排到一個人的屋子。我一直注意著他們的表情,想從他們的一舉一動里看到希望。紗布拆完了,所有人都靜靜地帶著一種憐憫的目光瞅著我。
“給家長打電話吧。你需要手術,可能……”
“整容嗎?”我?guī)缀跏切χf出來的。我發(fā)現(xiàn)人在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候,臉上的肌肉是微笑的。
手里緊緊握著電話,想象著母親接到醫(yī)院電話的情景。父親的離開,已經帶走了她的半條命?,F(xiàn)在,我是她的全部。
晚上,趁所有人都睡著的時候,我拔掉了已經打了十幾天的點滴。從出事到現(xiàn)在,我還從沒看過自己的臉。醫(yī)生和護士把所有的鏡子都藏了起來,還細心地為我準備了帽子和口罩。
幸虧是十月份的天氣,我把自己捂地嚴嚴實實。只留下一雙眼睛,不安地四處尋找住的地方。天快亮的時候,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單人宿舍,陰暗的屋子里,一張木頭臨時搭建的床。
我每天瑟縮在這樣一個小屋里,餓了就泡一包方便面。我像得了厭食癥,幾天幾天不想吃東西,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幾天幾天不用出門。
醫(yī)生說幸虧是在冬天,要是在夏天,傷口會感染,會潰爛。那一刻,聽著窗外嗚嗚而過的北風和被風吹得嘎嘎作響的枯樹枝,我忽然很感激。
母親說:“冰,還有錢吧?這幾天心口發(fā)慌,你在學校怎么樣?“我盡量壓低聲音,強裝鎮(zhèn)定甚至有些生氣地質問:”媽,正上自習呢。怎么這個時候打電話,我不給你打,你就別給我打不行嗎?“電話那頭母親一疊聲地道歉。
眼淚掉在手上,喉嚨發(fā)出抑制不住的哽咽聲,我知道我得盡快掛電話。母親還沒說完,我聲音不禁提高了好幾度:“整天迷信,我在學校挺好的。沒錢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行了,我掛了。”
終于抑制不住,整個人倒在床上,放聲大哭。只能一遍一遍地呢喃:“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母親不會再打電話來了。
QQ上,“天下”發(fā)來很多消息,留言簿寫滿了問號。
他說我真的是個無情的人,輕易地就能從一個人的世界里消失。
看著,哭著,笑著。
我的生活,真他媽的惡心。
我給”天下”回了消息,是我現(xiàn)在的住址。我想告訴他,一直以來,他都喜歡錯了人。
沒有誰愿意每天面對一張殘破的臉。是的,殘破。
當我狠狠地把鏡子摔在地上時,我懂了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嘩啦”地一生脆響,就像我的生命,在10月15號那天,被摔地稀碎,痛快淋漓。
銀行卡安靜地躺在紅匣子里,曾經我以為它會替我買到我想要的世界,但現(xiàn)在,我卻因它心灰意冷。
哀,莫大于心死。我等著“天下”,來結束。
#p#
六
臉上開始結出黑黝黝的皮。每天用棉球一點點上藥水,看著那些死皮一點點剝落。
臉上一塊黑,一塊白,不用偽裝,天然的小丑。
黃昏來臨的時候,從窗外看一點點下沉的夕陽,看著那瞬間的絢爛,慢慢的消失無痕。心里變得很靜,捧著鏡子,看自己那張臉,也漸漸地覺不出惡心。
人是習慣的動物,習慣了,就都好了。日子會按部就班地過下去,按部就班地過下去。
“天下”來的時候,正是寒冬。穿著白的云一樣的羽絨服,一臉風塵地站在門口。“請問,這是尹冰家嗎?“他像個受了錯的孩子,問地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在他的想象里,尹冰該住什么樣的房子,有著怎樣的面龐和多么明媚的笑。
我只是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沒說,眼淚一點一點地往下流。他望著我,我知道下一秒他就會扭頭離開的,再也不回來。
他雙手環(huán)住了我,動作輕地像怕打碎了一件珍貴的寶貝。我伏在他的肩頭,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著,我說:“你該走的。“他沉默著,好久,才說:”既然這樣,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他的眼神望向我的臉,我下意識地扭過頭。我以為我會安然的用這張臉面對他,但眼神相撞,我看到他眼里的恐慌和心疼。
“天下“在屋里來回翻看,眉頭微微蹙著。幾本擺在床頭的現(xiàn)代讀物,一盞綠色雙頭燈,陽臺上幾件濕噠噠的衣服和一個殘了半邊的鏡子。行李卷無力地蜷在墻角,整個屋子彌漫著藥水味。
他看到了紅匣子,捧在手里。他不是個傲慢的男孩子,那個匣子很舊,很破,除了我,沒有誰愿意把它雙手捧著,小心的拿起。
剛剛止住的眼淚,又簌簌的,砸在地板上,摔碎。
“天下“在我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開,他的手很好看,嫩嫩的,像小姑娘。他一定是個富公子哥,我覺得我們之間又遠了。想到這,心下便釋然。淚忽然止住,他本就不是屬于我的,以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還是。
我甚至牽動了一下嘴角,他看著我,也笑了。
匣子里,一張銀行卡,一個壞了的粉色手機,一封皺皺巴巴的信。
他說:“尹冰,讓我來照顧你。“
“天下”重新租了一個二居室的房子。沒問我愿不愿意,直接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小心打包好,搬了過去。
每天親自給我上藥水,小棉球溫柔地在臉上滑動。刺鼻的藥水味讓人頭疼。他用手機放歌給我聽,講一個又一個笑話。
他說:“尹冰,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生可以這么會照顧人。每天早晨熬好粘稠的小米粥,用嘴吹著,一點一點喂給我吃。擔心我在屋子里憋出病來,無數(shù)次說服我讓我出去走走。
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每次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我害怕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很多奇怪的眼睛,他們的目光,會把我殺死。
“天下”買來帽子和圍巾,熱烈地紫和淡淡的粉,還有一個素白的上面繡著櫻花的口罩。渡邊淳一在《失樂園》里說,或許再也沒有比櫻花更幸福的花了,而它的幸福,不僅在于初春盛開時的不顧一切,更在于它行將凋零之際的毫不遲疑。
“天下”挽著我的胳膊,和我講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說“尹冰,你知道嗎?從我們第一次視頻,你為了我扇一個男生的耳光時,我就知道,你是我要用一生守護的女人。”
寒風中,他把我攬在懷里,我看到路人奇怪的目光。閉起眼睛選擇無視,卻在一片黑暗里,看到那張殘破的臉。
“天下”說他不是一個注重容貌的人,但我知道,他常常拿出我以前的照片翻看。他說:“尹冰,春天來的時候,我?guī)闳ッ绹?rdquo;
半夜,我聽到“天下”一遍遍給他的父母,朋友打電話。懇求的幾乎放棄了所有的尊言和他們借錢。我聽到他母親的哭泣和他父親的破口大罵,他說他沒有這么不孝的兒子。
“天下“哭了,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我想我真是一個禍害,專門讓自己最愛的人,不得安寧。
我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動不動就摔東西。熬得米粥稍微熱一點,我會一股腦把它掀翻在地上。“天下”只是默默的收拾起來,無辜地看著我。
“天下“說:”尹冰,你再忍忍,冬天就快過去了。“
臉上被烤焦的皮終于在12月的最后一天剝落干凈。除了額頭上三塊紫黑的疤和右臉頰一條蟲子樣的印記,和以前的臉比起來,掉了一張皮的臉,明顯白了很多。
只是沒有睫毛,眉毛,頭發(fā)凌亂著,長短不一,整個人看起來光禿禿的。和“天下“站在一起,不倫不類。
他把我?guī)У缴虉?,在一片明艷的燈光中,看著我穿上和他同一個牌子,白的像云一樣的羽絨服。
試衣鏡前,我露著兩只不安的眼睛,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
“天下”說:“尹冰,笑笑。”
我從鏡子里看向他,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形。里面亮晶晶的,斑斑點點。我知道,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七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2012年12月21日,我再一次不告而別。
網上說,12月21日黑夜來臨的時候,12月22日的黎明再也不會到來,世界將會陷入末日,人們在一片黑暗中死去。
我輕輕地帶上門,“天下“還在睡著。他說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要帶我一起去看海。對于末日的說法,他從來都不信。
他給我買了很多衣服,我穿著和他同款的那件羽絨服,站在鏡子前看自己那張可能永遠都不會恢復原初的臉。
嘴角動了動,然后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整潔雪白的牙齒。我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自己笑起來的樣子,“天下“說地對,我笑起來,真的很美。
“天下“說,他會像他承諾的那樣,照顧我一輩子。我看著他的眼神,想從里面看到一絲閃躲。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辦法以這樣一張臉,長久地注視。
我知道,從他出現(xiàn)的那天起,我的自卑,就從來沒有離開過。盡管,我盡量裝地淡然,無所謂,但心底的不安卻像毒蛇一樣,纏地我透不過氣。
我試過不去注意路人奇怪的目光,也試過用無理取鬧逼著“天下“離開。我曾告訴過“天下“,讓他來,就是要讓他看看生活里真正的我的樣子,他應該早就死心的。
只是,他比我有勇氣,敢于擁抱這份燙手的愛情。但在這場愛情里,我注定要做個逃亡者。為了他,也為了我。我不能讓他的世界,只剩下我,一個殘破的我。
我從紅匣子里拿出那張銀行卡,放在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餐桌上。電飯煲里的小米粥熬得剛剛好,小碗里,裝著兩個煮熟的雞蛋。我細細地切了一盤咸菜絲,離開前,我想最后一次準備好兩個人的早餐。
手里握著還溫熱的雞蛋,帶上門,世界在我的身后一點點關閉。再見了“天下“,再見了,我那不能見光的愛情。
我注銷了QQ號,把我們的聊天記錄打印出來。素白的紙上,是我和他再也回不到的過去。
“天下“和我說過,等春天來的時候,就帶我去他的城市。他生在水鄉(xiāng),那里有一種天然的風韻,會讓煩亂的心變得澄凈。
有很多時候,我會幻想,要是這是一個網絡的世界,該有多好。大家都活在虛擬里,在想象中編織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故事。
在那個世界里,我的臉還和當初一樣,我的父親還活著,很用心地為他的女兒準備一份嫁妝。而我的母親,不會和我一樣,變得暴躁,在生活的漩渦里,無所適從。她會是一個好妻子,一個好媽媽。
接到醫(yī)院電話的那天,母親被工地上一塊掉下來的碎石砸中,手里還緊緊握著手機,屏幕上是還未撥出的我的電話號碼。
在醫(yī)院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頭上蒙著白布。停放在醫(yī)院陰冷的停尸間,粗重的手露在外面,上面一層層細細密密的血泡,像一記記沉重的鞭子。
所有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眼前這對奇怪的母女。
我趴在母親的身上,沒有眼淚,沒有表情。那雙永遠閉上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我現(xiàn)在的丑樣子。真好,至少她不會再撫摸著我的臉,泣不成聲。
建筑工地給了我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足夠我衣食無憂地度過下半輩子。他們說,你該用這筆錢整容,以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跪在母親的墓前,長久無言。
我握著手機,想起母親第一次送給我手機的情景。她說:“冰,沒錢了給我打電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錢其實是一種幸福,最起碼,我還有一個可以打電話要錢的母親。現(xiàn)在,我有錢了,卻失去了一切。
我知道“天下”會滿世界的找我,找一天,找一個月,找一年,找兩年,但不會找一輩子。他會很生氣,很憤怒。但憤怒總比悲傷好,至少憤怒不會讓一個人垮。
總有一天,他會像我一樣意識到,愛情走到最后,不是得到,是失去,亦如人生。
原文鏈接:http://tech.sina.com.cn/zl/post/detail/i/2014-05-06/pid_845072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