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薪百萬的碼農買得起耐克 卻"買"不起身份認同感?
近日,人社部發(fā)布了2020年北京市外來新生代農民工監(jiān)測報告,IT從業(yè)者被官宣為“新生代農民工”,成為官方認定的“打工人”。“新生代農民工”話題沖上熱搜,引發(fā)網友熱議。有網友調侃稱,“終于找準了自己的官方定位:‘碼農’本農了”。
對于網友的調侃,中國人民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張麗華認為, 這是一種新的自信。“新生代農民工并不是一個貶義詞,是國家為了統(tǒng)計方便,把某一類特征的人放到一起,實際是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一種,本身是沒有貶義的。”她表示。
張麗華分析道,新生代農民工對自己的身份認同,需要一個過程。如果說新生代農民工這個身份讓一個人接受并認同,甚至為之驕傲。它不僅僅是跟高學歷、跟高收入掛鉤,而是這些職業(yè)對社會的科技進步所起到了作用,比如航天人。
以前大家更在意的是,你個人生活的好不好,衡量的標準是想吃什么是否就能吃上,或者說你上班焦慮不焦慮,對自己這份工作到底滿不滿意,但現在發(fā)生了矛盾轉移。程序員這個群體之所以自稱碼農,是因為每天很焦慮,而且生活并不是自己所想要的。
張麗華表示,這是城市化和市民化的一個過程,也就是國家要搞的現代化,為什么一定要強調城鎮(zhèn)化水平?實際上城鎮(zhèn)化水平最終要落實到居民的市民化,就是你要變成這個城市里的市民,你才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這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自己心理上的身份感。
近日,昆明一名農民工和妻子帶著三個孩子去昆明一家耐克專賣店買衣服,被營業(yè)員歧視,又引發(fā)了熱議。
所以我們國家的現代化確實是一個很艱巨的過程,不僅僅是一個經濟的問題,它還是一個社會心理的問題。
以下為采訪文字實錄:
記者:近日,人社部發(fā)了一個外來新生代農民工的監(jiān)測報告,其中,IT從業(yè)者被官方稱為“新生代農民工”。這個報告發(fā)布以后,很多網友開始調侃說,IT從業(yè)者成了新生代農民工,您認為這個看法是否正確?對于網友的這種調侃式的解讀,您怎么看待?
張麗華:新生代的農民工按照2010年國務院的一號文件,已經非常明確的說是,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是吧?
他們開始從事非農業(yè)生產活動,但是戶籍留在仍然留在原籍或者是留在農村的,這樣的一些一代城市里的從業(yè)者。網友們的調侃,我認為是一種新的自信和一種新的對自己的未來的命運,或者說是一個未來的發(fā)展可能有一個不確定的預期。但是又充滿著希望,這個東西雖然不確定,但是我很充滿希望,他來調侃。
那么這個東西我覺得是基于兩種情況,因為第一代農民工,他們出來從事非農業(yè)生產的時代,那么是80年的時代和90年的時代,他們確實是背井離鄉(xiāng),背著自己的行李包來城里打工,那么解決的是溫飽問題,子女的上學的學費,甚至為自己解除生活上的困境,做著一個改變自己的命運,各種想法到城里來。
那么他們打工的20年,大多數的農民工只有少數,有學者專門研究過留在了城里,在城里成家。而大絕大多數又回到了原來的農村,還繼續(xù)成為農民工,而新生代的這些為什么不一樣?
因為新生代的這些從業(yè)者,大多數是在改革開放已經有了二三十年的積累之后,不管是國家和家庭,還是我們各個城市的產業(yè)升級了之后,比如說你從事服務業(yè),它有很多包含的內容,比如說有一些高端服務業(yè),看起來既像文化產業(yè),也像是什么,也像是技術方面的各方面的服務,比如說物業(yè)它也是一個服務,可是你必須要有電梯維修工,是吧?也要有工程師,因為他有大型的電梯需要維修等等。
那么我們相當多的都是物業(yè)里的工作人員,都是大學畢業(yè)的機械工程師。
另外很多軟件外包業(yè),在我們國內也很發(fā)達,那么接收了外包,那么顯然我們需要的這種代碼程序員就很多,那么大家把自己調侃成碼農,實際上是表示,這是一個很大的產業(yè)工人隊伍,那么我們把他稱為工人。實際上這是在計劃經濟的時代,大家把在從事農業(yè)生產的叫農民,在城里工廠里上班的就叫工人,大家簡單的這么分類了,所以就認為自己是工人,我認為是跟這個有關。
記者:咱們聊的話題就是說像在這種大型的互聯網企業(yè),有這些工作的程序員,擁有高學歷,因為擁有高收入,您覺得他們能稱為農民工嗎?
張麗華:我不知道,網友們調侃自己的意思是覺得自己的經濟地位比較低,其實他們收入已經很高了,然后覺得他們的社會地位有點低嗎,其實也不一樣了,為什么?互聯網企業(yè)和信息產業(yè)的服務業(yè),實際上在我們國家也都成為各個城市里的重點發(fā)展的產業(yè)。因此從業(yè)人員也是需要高的學歷和需要相當多的技術的積累。
在前30年我們國家的高等教育其實培養(yǎng)出來的,能夠從事軟件業(yè)工作和就業(yè)的,包括通信、信息服務的,絕大多數都是大學本科畢業(yè),而且是正規(guī)院校培養(yǎng)的。后來又出現了一些不是普通教育系列,比如說職業(yè)教育系列,他也都是拿到專接本或者是大學??拼髮W本科都是國民教育系列出來的。
那么這樣的話,逐漸就會使一些軟件行業(yè)的人才形成了金字塔模型,這個金字塔模型是我們國家在橄欖型轉化過來的,橄欖型是什么?你比如說程序員,代碼員可能是金字塔的下面的這一層需要的人多。還有程序設計師,還有架構設計師,或者說是一些項目經理,他們這些人可能就會在中層上,那么還有更高層的。
這種金字塔的模型,早期的時候都是從高等院校、理工科大學畢業(yè)以后來當程序工程師的,是這樣的一種職業(yè)理想。進入到這以后,他們就開始向下游走,主要的原因是我們國家從金字塔的下游,比如說專科層次和普通本科的層次,沒有給大家培養(yǎng)出更多的代碼程序員,培養(yǎng)的都是程序工程師。
這種單一模式的培養(yǎng),就使得很多人開始向著就業(yè)的金字塔的下游去流動了。即使自己有很高的學歷,可是卻在做著程序員的這種工作。
比如說像印度,他的培養(yǎng)學校是個金字塔模型,那么他的社會需求也是這個模型,比如說程序員和代碼員很可能就是職業(yè)學校畢業(yè)的和職高畢業(yè)的,那么他們就來從事這項工作。
記者:這種高收入和高學歷的這些互聯網企業(yè)的程序員,其實嚴格意義上不能算是所謂的農民工。但有觀點認為,農民工的身份認同和學歷的這種強關系,已經在逐漸的衰弱了。但是認為低收入導致了拮據的生活方式和心態(tài)上的焦慮,才是判定是否屬于新生代農民工的一個重要指標。這種說法您覺得有道理嗎?
張麗華:新生代農民工,我覺得如果認為他是一個非常令人驕傲的這樣的一個身份的話,他不僅僅應該是跟高學歷跟高收入掛鉤,它還要跟什么?社會對這些職業(yè)對社會的科技進步所起到了這個作用,比如說大家會說航天人是吧?
我不管他是航天的高級工程師還是院士,還是在航天系統(tǒng)里的企業(yè)工作的一個普通的技術工人,大家都不這樣去認為了,總是認為這個行業(yè)給國家做了很重要的貢獻。
所以新生代的這些IT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他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他也是需要一個過程。
比如說我曾經在理工類大學當副教授的時候,在大連理工大學當過青年教師,那時候我們跟學生溝通很多,學生畢業(yè)以后也有很多來北京就業(yè)的。
到了2000年以后,他們從來沒有說,我上大學一定要把我的戶口從我們的老家拿出來,為什么?比如說他們家是浙江,在杭州附近的,他們家是在北京的順義或者是別的地方,他們并不一定需要把自己的戶口一定要提出來,帶到學校,為什么?因為我們國家隨著農村的改革,農村包括戶籍人口的改革,他們的宅基地,他們的承包的責任田都是他們重要的家庭資產。如果戶口被轉出來,可能這些資產會受一定的損失。所以他們上大學的時候并沒有把戶口轉出來,而且還是希望保留。
近年我們國家又出臺了新的政策,比如說最近出臺的農民的宅基地,或者農村建設用地的一些政策,就是說你即便戶口不在農村,你已經去上大學了,可是進城很多年了,在城里已經落戶了。那么你在農村的宅基地也是給你保留的,你宅基地上的房子和建筑物你擁有繼承權。我理解的話,實際上對他們個人在農村的財產的尊重了和保護。他們未來不再會為自己是農村戶口或者是城市戶口,就會損失我農村在農村的利益。我是農村戶口,未來進城我還有很多的不可逾越的條件來跨越,而他沒有打消了這樣一種界限。
記者:大家可能一想到通常概念性的農民工,可能就是說學歷低、收入低,大家有一個固有印象。現在的新生代農民工,大家可能覺得說你收入低、學歷低這個不重要,已經忽視這一塊了。
大家可能會更在意說,你個人生活的好不好,你能不能說想吃什么我吃什么想買什么,或者說你上班的焦慮不焦慮,你對自己這份工作到底滿不滿意,可能就是發(fā)生矛盾發(fā)生轉移了。過去的話,就是說你收入低,學歷低才叫農民工?,F在的新生代農民工網友調侃說,現在我們這些農民工不是考慮收入和學歷的問題。我們自稱為農民工,是因為我們每天很焦慮,而且生活并不是自己所想要的,可能他覺得現在農民工是這種狀態(tài)。
張麗華:你說的我非常理解,我有很多學生也有這個問題,就是說過去我曾經教過的理工科的這些學生們,因為這些孩子們非常努力的從農村考大學考出來以后,甚至帶著戶口上了大學,然后找了工作留在IT企業(yè),甚至是大企業(yè)工作。
他們這個問題我覺得一個城市工業(yè)化,也就是我們的城市化和市民化的一個過程,也就是說我們國家要搞的現代化,為什么一定要強調城鎮(zhèn)化水平?實際上城鎮(zhèn)化水平最終要落實到居民的市民化,就是你要變成這個城市里的市民,你才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這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他自己心理上的身份感。
所以我們國家的現代化確實是一個很艱巨的過程,不僅僅是一個經濟的問題,它還是一個社會的心理的這樣的問題,社會他就有身份認同,對吧?另外你心理上怎么去看待?
這一點呢,其實我有一個經歷可以跟大家分享,而當年去加拿大和美國訪學的時候,一般一住就是一兩年。在那個時代,我們的同學就會說,我在國內。比如哈工大的一個同學說,我在國內這個工作了4年,沒見著一個清華、北大的學生在跟我在一個工廠或生產線。因為我跳槽也跳了4家,而最后我出國了,發(fā)現只要在國外的工廠中遇到了中國人,一條生產線上好幾個清華、北大的。他說清華的、北航的等等,說為什么是這樣的?
原因就是他們那些先工業(yè)化的國家,汽車的這種生產線上。我們認為是工人崗位的,實際上他們使用的都是大學本科以上的,而且也都是我們通常說機電一體化,計算機、電腦、自動控制學這些專業(yè)的。在生產線上他們的收入,已經不是原來的生產線上的概念了。你比如說每小時幾十美元的這樣的概念的。他們的收入也是蠻高的,他也能夠通過自己的收入來體現自己的價值。而我們國家現在還沒有逐漸達到,用你的收入來體現你的社會價值,被大家認同的這個時代。因為大家還是有一點封建意識,覺得你有錢,但是不見得你就應該有這方面的社會地位。
通常我們在身份認同這個問題上,還有一個學者的研究,我們大家也可以聽一下。大家到網上也可以查,他是愛丁堡大學的一個華裔的學者,也是從我們北京的著名學校出去的經濟學家。他做了一項中國深圳農民工的研究,他(研究)第一代的農民工差不多用了三四十年的時間。改革開放三四十年了,它是差不多15年前的一項研究。他記錄了這些農民工通過了30年,仍然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仍然是把掙的錢都寄回家去,仍用掙的錢用來改變自己在農村的那種啊非常艱苦的生活方面。沒有留錢給自己在城市里置業(yè),留下來生活,是這樣的,他仍然認同他原來的家。這樣的一種狀況,實際上是我們改革開放初期要付出的代價和陣痛。
他做的研究是在第一次、第二次工業(yè)革命時期。他研究了英國、法國、德國等一些發(fā)達國家、意大利。破產的農民,最窮的農民像我們看摩登時代電影一樣。最窮的農民到城里打日工、小時工,這樣的人進城之后,什么時候能變成英國倫敦城市里的市民呢?25年。20到25年,那么他變成市民化有什么樣的指標?我當時記得,這是一個大家在西方比較公認的一個指標,我們國家現在也開始監(jiān)測了。
第一,他有固定的一份工作和收入,或者是固定的收入或者是固定的工作,在這個城市;
第二,有一個穩(wěn)定的婚姻,就是有一個家庭;
第三,有一份自己的住房,那么是固定資產,屬于自己的住房的這樣的固定資產;
那么第四持有有價證券,或者是我們通常說有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小公司或者是別人的公司,我參股等等,持有有價證券,或者說有一份自己的小生意,小business。
這樣的標志都說明了這個人,已經從農民變成了一個市民這樣的標志。那么拿這個標志來衡量我們80年代的農民工,絕大多數應該說都回到了他們的農村,但是他的貢獻是把自己的第二代,就是把新生代的這一代培養(yǎng)出上學,接受比較好的教育等等。
那么新生代進城之后,什么時候能夠在。比如說有了穩(wěn)定的婚姻,有了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住房,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還有甚至有一份自己的小生意。這種市民化,這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記者:所以就像您說的,他在這兒在城市落地扎根了,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他是不是某種意義上算擺脫了,一個所謂的新生代農民工的名聲?
張麗華:新生代農民工不是一個貶義詞,國家是為了便于在就業(yè)統(tǒng)計方面方便。因為我們大家知道,統(tǒng)計學用的人群,實際上它是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一種。為了統(tǒng)計方便,把某一類的這種這個特征的人放到一起,本身是沒有貶義的。
但是網友們調侃自己,我覺得可能還是覺得自己市民化的程度不夠。我剛才說的標準,因為大家知道到了六七十年代,美國的市民化的程度,實際上才只有15年。也就是說,你在美國不管是黑下來還是怎么樣,15年之后,你一定是一個什么樣的?擁有一定的穩(wěn)定的收入,穩(wěn)定的婚姻生活,有一個自己的住房,實現自己能夠有一個自己的生意。這個經過15年的努力,是可以做到的,哪怕你身份是黑下來的,最終你可能也能做到。
正是因為這樣,才使得美國顯得比英國、老牌的那些工業(yè)化國家,更能吸引一些勞動力人口到美國去。我們大家知道那很多的英國人,甚至意大利人、德國人他們的后裔,在他們自己國家工業(yè)化之后還去美國打工,絕大多數就是當時的社會底層,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利用這樣的一個打工這樣的過渡帶,使自己成為這個城市里的一個主人和市民,都要經歷這樣一個過程。
當年正是因為美國是用15年,就是我剛才講的那位學者的研究,用15年就能夠實現。很多人就有美國夢,說我用15年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我去吧。所以當時有一大批歐洲人還奔往美國。
我們國家說,深圳40年了,改變的很少。在深圳打工三四十年,就是新生代的40年中的后10年,是新生代來就業(yè)了,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大家都可以自主擇業(yè)來考慮自己的一個未來的人生是怎么選,自由度已經比上一代增加很多了。
我們國家也是關心他們能夠在城鎮(zhèn)化的過程中,能夠成為城市的穩(wěn)定的居民,成為這個城市的主人。國家要做什么,要怎么幫助他?
我們大家說,我們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還是需要探索的。所以也在統(tǒng)計這樣的指標,比如說他們的收入、學歷,他們的住房,他們的婚姻。怎么樣能把他們這些生活的狀態(tài)做一個統(tǒng)計,政府才知道要怎么樣促進,他們的城市化這樣的一個過程。